前一段时间，跟朋友去南部山区露营。久居钢筋混凝土的丛林，社畜般日复一日的忙碌，却很少有机会踏足大自然腹地真正的丛林。这个季节，漫山遍野浓郁的绿色，像化不开的泼墨丹青。恍惚间感觉自己的瞳孔也被这山野染成了绿色，闭上眼睛，脑海里看到的还是浩如烟海、奔腾不息的青黛。目光所及之处虫鸣鸟叫、万物生长。一片生机勃勃中，连空气都带有一丝甜甜的气息，感觉每一个肺泡都浸满了甘甜的氧气。此刻我就像一棵被花盆困住已久的盆栽，重新被栽植回了肥沃的原野土地，迟钝已久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在大自然中无限延伸扩展，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通透。
直到我偶然间路过了一片丛林，一片被数次砍伐过的树林。我不知道大家以前有没有看到过那种被砍伐过后的丛林的场景：仿佛是被强盗摧毁的圆明园废墟一般，到处是残垣断壁。
整片丛林寂静的可怕，各种小动物已经逃离了这片荒原。这里早己没有了呻吟、痛哭、哀嚎，只有可怕的创伤和触目惊心的疤痕，向着形色匆匆的路人，向着天空的飞鸟，向着野地的走兽，向着哀伤的落日，向着初升的月亮。
毫无疑问，丛林从来没有刻意向一切展示它的伤痛，就像一个被痛苦死死扼住咽喉的人无暇卖惨哭泣一样。但同时也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它所经历的一切。旁观者可以同情，但很难共情。
在我以往的认知中，无论是一片丛林，还是一个人，在经历过哪怕一次这样的砍伐过后，恐怕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有欢笑和回忆了。伤痛会摧毁一个人朝气蓬勃的闯劲和对未来蠢蠢欲动的期待。我仿佛从一场梦中被粗暴地惊醒，那种舒爽通透的感觉戛然而止。这种猝然被惊扰的感觉，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一直存在着。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偶然读到了雨果在八十岁后的风烛残年中写过的一段话：“我感受到了新的生命。我像数度被砍伐的森林，新的萌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生机。我升向天空，阳光照在我的头上。大地给了我丰富的活力，天的光明四照，使我看清了神秘的宇宙万象。”
读到这段话，豁然间，我原本模糊的记忆中曾被忽视的一些部分，开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来那天，我被眼前可怕的创口和伤疤震撼住，却没有注意到倒伏的树干下、光秃的树墩旁，悄然萌发的嫩芽，正在枯干的父辈躯体荫蔽下，艰难的吸收着雨露晨光，奋然成长。
丛林曾在一夜之间被砍伐殆尽，但它没有浪费时间去控诉命运的不公和人类的冷酷，没有向苍天大地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然后渴望有谁出来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相反，它们寂静无声，整片丛林在倒下的那一刻，在生命消逝之前，整个族群竭尽全部余剩的力量，去孕育了新生的希望。被命运重击，却顽强不屈、自强不息。
这让我想起了在地坛中涅槃的史铁生，写下《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海伦，与鲨鱼搏斗即使空手而归也不屈服的《老人与海》，还有那个在神话中被黄帝割下头颅，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对天叫战不休的刑天。在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中，人类并没有进化出锋利的爪子、轻盈的翅膀、坚硬的铠甲，但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坚韧精神。这份坚韧，让人类当之无愧地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俯视众生。
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后，在那场埋葬了三十万侵略者的马马耶夫岗战役纪念碑上刻着：愿石头像人一样坚强！
是的！千百年来，多少顶级的掠食者，多少曾经制霸世界的物种，都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唯有人类文明生生不息、代代传承。我们探索星辰大海的渴望从未熄灭过。一切才刚刚开始！
□陈福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