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0日早上，一位谷歌员工照常前往公司上班。他打开工作系统，屏幕上却显示“错误”。越来越多的员工发现自己无法登陆工作系统，同事之间互相发消息询问对方状态，裁员的传言和恐慌在整个谷歌蔓延。
当天，谷歌母公司字母表(Alphabet)宣布了人员削减计划，将在全球范围内裁员近1.2万人，占其全球员工总数的6%以上，是该公司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裁员。但是比起裁员规模，更令人震惊的是其裁员的方式。没有任何预兆，更没有任何事先通知。一万余人坐在工位上，从同事的口耳相传中得知自己失业了，甚至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办公桌。几位谷歌前员工透露，不仅是普通员工，在公司工作了几十年的元老也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业游民，还有人正在休病假和产假，被突如其来一则解雇邮件弄昏了头。
据路透社报道，3月15日，在200多名员工被裁员以后，数百名谷歌员工在该公司位于瑞士苏黎世的办公大楼举行罢工。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称，3月18日，全球的谷歌员工发起联名抗议，要求谷歌更好地处理裁员问题，目前已有1400余人在联名书上签字。“没有人能听到我们工人的声音。”联名书上写道。
以“永不作恶”起家的谷歌变了
许多人认为，谷歌突如其来的裁员和其一直宣扬的“员工第一”文化完全相悖。多年来，谷歌一直宣称将员工福祉作为第一要务，以最受员工欢迎的公司而著称。这一良好形象对谷歌而言，其重要性不亚于谷歌最引以为傲的搜索引擎产品。谷歌为员工提供了丰厚的薪酬和福利，办公室设有攀岩墙，员工休息的时候可以在办公室攀岩。休息区摆放着大量免费的零食，公司还配有按摩和托儿中心。
性骚扰、裁员，危机不断的谷歌 / Sean Gallup
谷歌的理念也和其他公司显著不同。公司鼓励员工畅所欲言，自由地提出批评。1999年，谷歌形成了“永不作恶（Don’t be evil）”的企业宗旨。当时有许多投资人希望加盟谷歌，而早期的创始人和员工持反对态度。他们担心，在大量资本注入后，谷歌未来会迫于客户要求调整搜索结果排名，植入大量广告，或者违背意愿开发产品。后来，谷歌人力资源团队讨论企业宗旨时曾列出10条备选，而创始人保罗·布切特建议只保留“永不作恶”一条。
但是，谷歌毕竟是一家科技企业。想要实践“永不作恶”的理念，实则是实践“不做企业”的理念。企业需要投资，且难以拒斥外界的影响，想要保持初心何其艰难。在老员工看来，谷歌变味并不是从裁员开始，而是早有预兆。2017年起，谷歌丑闻不断，员工频频罢工。二十年来，谷歌一直在以微妙的方式发生巨大的变化，变味是从细节开始的，裁员只是矛盾日积月累，最终呈现在大众面前的灾难式现象。津贴越来越少，员工也越来越难以接触到高级领导层，公司不再服务于长期的理念和长久的利益，而是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奔波劳碌。
一位被裁员工表示：“每时每刻都是为了为公司贡献利润……完全没有考虑到员工的幸福。“
华盛顿大学教授玛格丽特·奥玛拉（Margaret O’Mara）指出，谷歌这次裁员事件反映出来一个事实，即谷歌已经发展得如此家大业大，甚至伴生出了官僚主义。“这种膨胀让谷歌难以维持其友善的面孔和温和资本主义的形象，无法再继续他们以人为本的理念。“
而谷歌只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美国科技行业的巨大变迁。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希望不忘初心，做自己想做的产品，不为外界的资本力量所撼动，然而在华尔街面前，一切努力不过蚍蜉撼树，他们最终要么被迫向华尔街低头，要么就被取代。3月21日，亚马逊突然裁员9000人，背后也反映出了资本主义时代科技公司的无奈。
曾经“与众不同“的谷歌
克莱尔·斯台普顿（Claire Stapleton）在2018年组织了针对谷歌员工性骚扰事件的罢工运动。她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是谷歌十年的老员工，于2007年入职从事市场营销工作，当时谷歌才刚刚上市。早年，她曾赞美谷歌的企业文化，谷歌创始人之一拉里·佩奇（Larry Page）在某次会议上，亲自把刻着“赞颂谷歌的吟游诗人”的纪念牌递给她。
斯台普顿说：“对我来说，重点不是办公室里的滑梯和攀岩墙，也不是每月的wifi报销费用。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在谷歌时我有一种使命感。谷歌以人为本，鼓励创新，思想自由。”她入职那年，谷歌被评为了美国最佳雇主。
2018年谷歌性骚扰事件东窗事发，斯台普顿投身抗议的第一线。她说：“和我入职那年相比，谷歌已经变味了。”
佩奇和另一位创始人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在2004年给股东的第一封信中写道：“谷歌是一家与众不同的公司。我们不打算依照惯例行事。”信中还写道，“谷歌人们——我们的员工——就是谷歌的一切”，希望能随着公司逐渐做大，增加员工福利，而非削减。
克莱尔·斯台普顿，前谷歌员工，称“谷歌的企业文化已经变味了”
两位创始人强调，公司的使命是让世界更美好，让科技更发达，员工们正是这宏伟使命的一部分。谷歌允许员工用20%的时间做点“别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做公司安排的任务，可以弄点副业，做点感兴趣的项目。正是这些项目，偶尔会变成产品，成为谷歌源源不断创新动力的源泉。佩奇和布林还每周亲自和全体员工开会，筹办会议的正是斯台普顿。另外，使前“谷歌人”念念不忘的还有谷歌筛选求职者的标准“谷歌气质”，即和公司协作与开放的合作理念相符合的性格。
许多新一代科技公司以谷歌为榜样，大力改善办公环境，推出员工福利。但是2015年，一切都变了。
被资本洪流吞噬的创新先锋
2015年3月，华尔街最有权势的女性之一露丝·波拉特（Ruth Porat）接任谷歌CFO。几个月后，佩奇和布林退下CEO之位，宣布公司进行重组，把谷歌和其他项目拆分开，并入Alphabet。也正是此时，公司把“永不作恶”从其宗旨中删除，改成了“做正确的事”。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被裁员工说：“从华尔街聘来的CFO当然会取悦华尔街。公司的初心已经变了。”
谷歌变成Alphabet，为公司股价大涨做了铺垫，但也为公司的变味埋下了伏笔。谷歌的核心业务一直是广告，但是它一直给人一种引领科技潮流的印象。“突然之间，这种印象不存在了。”1月被开除的产品经理鲁特（Cameron Route）说。
谷歌曾以优越的办公环境闻名，却在裁员期间要求员工分享办公桌 / 路透社
2017年起，谷歌性骚扰和歧视事件被曝光，罢工此起彼伏。斯台普顿称，组织罢工后，谷歌对她进行了报复，于是她最终辞了职。她指出，谷歌取消了员工对内部文件和公共行程表的访问权，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在这之前，每个人的行程表都是开放共享的，可以看到任何人的行程表，这正体现了我们相互开放，相互信任。然而，谷歌现在突然想要抹消这种开放，好维护他们的权力。”
此外，被裁员工还透露，谷歌取消了办公室按摩和员工旅行等福利。“我们很多人都希望，公司削减这些开支，能保住我们的工作。”然而，他们的期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不仅如此，谷歌还排挤对公司提出批评的员工。一位员工同样在1月被裁，他曾经敦促公司考虑用户权益，维持用户和科技之间的平衡。然而，公司开始排挤他，把他从项目人员中除名，拒绝让他参与讨论。最终这位员工身心俱疲，不得不提出休假。他告诉CNN说，“我意识到，我们嘴上大谈包容性和归属感，却无法以完整、真实的自我进行工作。”他被通知解雇时，还在休病假。
“你是我们的一员”终成笑话
1月，谷歌CEO桑达尔·皮查伊（Sundar Pichai）博客上发表文章，回应裁员一事。文章以一封信的形式呈现，收信人是员工，信件开头对员工的称呼仍是贯彻谷歌以人为本企业文化的“谷歌人们”。文中，他辩称裁员是“在困难的经济条件下，为了谷歌的未来所做的艰难决定”，并就“和我们一直以来欣赏的有才之人说再见”表示遗憾。
过去两年，由于疫情为互联网平台带来了大量需求，Alphabet扩招了5万名员工。但最近几个月，经济形势萎靡，广告商缩减支出，导致谷歌的广告业务缩水。2月，Alphabet公布的财报显示，2022年第四季度的利润大幅缩水，预计2023年第一季度的利润将再次同比下降。
1月，员工就裁员事件上街抗议 / Getty Images
利润降低，逃过这一波裁员的员工也变得惶惶不安。3月15日，谷歌瑞士分公司的数百名员工罢工抗议裁员，感到“失望”、“愤怒”、“害怕”。谷歌工程师劳伦斯（Hayden Lawrence）表示：“很多人都相信科技行业存在一种神话：只要靠着良好的职业道德和出色的工作表现，就能保住工作。”然而，“现在的例子告诉我们，个人的力量最终是有限的。”
3月18日，全球的谷歌员工发起请愿，要求公司更好地处理裁员问题，包括招聘时优先考虑被解雇的前员工，尊重产假和其他休假。请愿书中写道：“没人能听到我们工人的声音。我们知道，作为工人，团结起来力量更大。”截至20日，已有1400多名员工在请愿书上签名。
“无论股价涨多少，都无法弥补企业文化的损失。大家都知道，企业文化才是谷歌最重要的资源。”鲁特表示。
谷歌前人力资源主管布洛克（Laszlo Block）层说，谷歌企业文化的关键就是员工们“感到放心”。员工们的安心感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合作，疏通了信息共享渠道。然而，现在员工们根本无法“感到放心”——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最近甚至有报道称，谷歌在裁员期间要求部分员工共用办公桌。斯台普敦评论道：“就好像你在公司里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1月，一位员工在办公室的一面墙上看到一行字：你是我们的一员。这是公司为了鼓舞员工所写。该员工说：“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心想‘真好啊’。我太喜欢这句话了，甚至把写着这句话的贴纸贴在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
第二天，这位员工就被裁了。“就像个黑色笑话。”
“属于这里的也是你，被踢出公司的也是你。我们和公司之间好像脱节了。“
斯台普顿在推特上直言：“或许有一天我会不再谈论谷歌，不再谈论谷歌无穷无尽、根深蒂固的虚伪。但不会是今天。我们的员工本应该享受着最大的自主权，可是为什么大家连一句抱怨都不敢说呢？”
九派新闻实习记者 李雅文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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