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过期费德勒球迷的随想碎片丨事关告别

导读2022年我们告别了费德勒,接下来我们也会告别纳达尔,告别德约科维奇。也许时间终会将一切压扁打薄,把最耀眼的明星变成先贤祠里一个不带感...

2022年我们告别了费德勒,接下来我们也会告别纳达尔,告别德约科维奇。也许时间终会将一切压扁打薄,把最耀眼的明星变成先贤祠里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名字。 (人民视觉/图)

2008年之前我当过好几年费德勒的球迷,原因很简单:你不可能不是他的球迷。他的打法太好看,太行云流水了,如果说今日的阿尔卡拉斯是脚踩风火轮,当年的费德勒就是凌波微步,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从外媒上学到的形容他步伐的一个词:effortless,毫不费力的,与生俱来的。当然我也知道这多半是鬼话,许多人已经忘了,在2003年登顶温布尔登之前,费德勒有过被嘲笑被质疑的三年,而且那时他还算个胖子。等他成了世界第一,人们就开始用天才来解释一切,就像《运动基因》一书里说的,人们直观地以为,费德勒这样的顶级选手拥有更快速的反射天赋(aka,“与生俱来”),所以他们有更多时间去应对球的运动,所以,在费德勒的眼中,那个小小的网球一定显得很大,且飞得很慢吧?实际上,最好的运动员的反应时间和路人差别不大,都是0.2秒左右,这么短的时间,对时速200公里的网球怎么说也是远远不够的。这些顶级运动员比其他人真正强在,他们知道如何感知比赛,而不是靠原始的快速反应能力,他们可以从对手躯干的细微移动中来识别球将到达自己的正手还是反手,而一般选手只能等着观察对手球拍的移动,浪费了宝贵的反应时间。这种感知能力取决于你头脑中数据库的大小,而“这是一个只能通过艰苦训练才能建立的数据库”。

现在想起来,告别费德勒应该是2007年的法网,我窝在康定一个小旅馆里,一边忧心川藏南线前路未卜,一边无望地看着费德勒连续第三年败给小他5岁的纳达尔,默默告诉自己,再不看这种虐心的比赛了。竞技体育还是要赢啊,我们总是容易忘记这一点。“赢”让我们看见一个运动员或者一支运动队,“赢”让我们喜欢上他们,并且持续喜欢着他们,我们由此发掘出更多:打法、个性、气质、精神、癖好、历史传统、个人故事……最后我们宣布,是这些东西而不是“赢”吸引着我们。就好像喜欢费德勒的时候,我不喜欢纳达尔,理由是他的打法单一——并非谎话,可我同时知道自己内心还有一个角落在抱怨,三板斧居然赢了凌波微步!还连赢三年!所以,我怀疑,自己后来开始喜欢德约科维奇,有某种“代偿”:抛开所有我欣赏或者没那么欣赏的品质,他真的太能赢了。一场缠斗下来打垮对手,这种快感是最真实满足的,2012年澳网决赛5小时53分钟击溃纳达尔只是其中之一。

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我对塞莱斯印象不深。我是1995年下半年也就是初二那年开始看网球的,差不多和她复出同一时间。我知道1993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一位格拉芙的疯狂粉丝在比赛时冲入场内刺伤了她,只为让自己的偶像重回世界第一。但我不知道在遇刺之前塞莱斯的统治力:她拿下了所参加的9项大满贯中的8项冠军,而她还不满20岁;我也不知道她的打法如此划时代,她把女子网球的球速、力量、角度(以及喊叫声)提升到了新的境界,总能在你想象不到的位置发起攻击,许多年后,我在YouTube上回顾了1992年法网女单决赛她战胜格拉芙的全场视频,至今仍觉得这是史上技战术水准最高的女子比赛;我不知道那把尖刀离她的颈椎只有几毫米,而那个格拉芙粉丝,38岁的失业机床工Günter Parche仅获两年有期徒刑,且是缓期执行;我不知道她在养伤的两年多里经常睡不着觉,噩梦中会出现Parche那扭曲的、变态狂的微笑,而应激障碍让她变得极其内向,放纵于垃圾食品,体重激增20磅;我不知道当她重回赛场后,她往往在比赛间歇把座椅调转90度,这样她就不必背对观众席;我也不知道在1995年的最后一天(她在当年美网复出,闯入决赛,输给了格拉芙),她得知父亲的癌症已经扩散,无药可治,“所有的欢乐都已不复存在。”许多年后她说。那么当时我知道些什么呢?我知道她再也没有回过巅峰,复出以后只拿了一个大满贯,我知道她是个水平不错的选手,属于上一个时代,总是输给辛吉斯,总是在低头拨弄拍线。我根本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她有多棒。我也根本意识不到,她上万小时艰苦训练累积起来的宝贵数据库虽然还在,但作为硬件的身体已经无法充分运行这样的软件,更何况,软硬件的协同运转需要信念感,这一点她再也没有了。

经历过1990年代初的球迷,在塞莱斯复出后仍然热爱她,心疼她,把她视作他们中的一员(而不是明星),但她没能赢得新一代的球迷。新球迷属于新一代球员,《体育画报》著名记者Jon Wertheim在《Venus Envy》一书里记述了她们:威廉姆斯姐妹、辛吉斯、库尔尼科娃……这一代球员把女子网球运动的水平推向了又一高度,而她们不仅是运动员,还是真正的明星,她们赶上了金钱、时尚、名人效应大爆炸的时代,同样重要的是,她们又非常幸运地没赶上社交媒体的崛起,不会因为网络喷子和团队公关的双重规训而时刻谨慎发言像个公关,不惮于表达自己的好恶。《Venus Envy》的开头场景是大威赢得2000年美网冠军后,时任总统克林顿通过CBS的直播打电话祝贺她,结果她先是调侃克林顿为什么不去现场支持她,又追问克林顿能不能降税,美国总统最后嗫嚅着结束了通话。CBS直播间的工作人员看呆了,齐齐望着她,“怎么了?”大威说,“谁也不能让我犯憷。为什么要犯憷?”总之,她们场上场下都有浓重的个性,人们对她们不论爱憎都非常分明,从1990年代末开始,女子比赛的收视率噌噌上涨,最终超过了桑普拉斯和阿加西廉颇老矣的男子比赛,这也为争取同工同酬的女球员增加了底气,这个黄金时代随着海宁、克里斯特尔斯、莎拉波娃等人的加入得以延长,一直持续到2010年前后。

男子网球重新夺回球迷,是在费德勒与纳达尔开启的双核时代,随后德约科维奇加入,前无古人的三巨头时代降临。作为一个费转德改宗球迷,我仍然不喜欢纳达尔,某一天,仿佛是惩罚,接到当时所供职杂志的任务,居然要给纳达尔写一篇人物特写。我硬着头皮查资料,读资料,写完了。奇怪的是,写完了,好像就理解了,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他了。所以我猜测,饭圈人士要修得完整人格,最佳办法可能是为你喜欢的哥哥的竞争对手写一篇人物报道,要广泛搜集资料的那种,不能只看你想看的东西,否则会变成键盘上的Günter Parche。

2008年,费德勒的状态一路下滑,法网决赛被纳达尔剃了光头,三盘一共拿了可怜的4局,接下来的温网决赛,他以2:3再次输给纳达尔,让出最后一块领地,这次打击可谓痛彻心扉,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谁都敢输,被人调侃“连只鸡蛋都打不过”。而那场史诗般的失败,被Jon Wertheim写成了另一本书《天才之击》,又被拍成同名纪录片。书与纪录片定格了悲剧和伟大,“赢”的意义暂时消退了。

三巨头你追我赶,彼此间的对决定义了男子网坛。有哪个网球迷会忘记2011年法网半决赛费德决、2012年澳网决赛德纳决、2013年法网半决赛德纳决、2017年澳网决赛费纳决,以及2019年温网决赛费德决呢?“赢”仍然是最重要的,可也往往是当下的,而三巨头时代最大的特点,就是它在远未结束的时候就超越了“现在”,成了“历史”甚至“未来”。而历史是多么深邃,未来又是多么难测啊。What if(假如)……将来人们回顾三巨头之争时一定免不了这么说。假如费德勒在40:15的时候拿下比赛继而拿下2019年温网冠军,假如德约科维奇没有无意间把球抽向司线,假如纳达尔在绝境中没有咬住那一分,假如大流行没有发生……

2009年6月初的某一天,我在离珠峰大本营咫尺之遥的绒布寺宾馆过夜,此地海拔超过5000米,因为缺氧睡不着觉,我们就围着火炉聊天打牌,忘了几点,柴火的噼里啪啦声中,一个人突然递来手机,说看到费德勒法网夺冠了。我已不是他的球迷,但仍然和大家一起鼓掌欢呼起来。谁能解释纳达尔为什么会在第四轮莫名其妙输给索德林呢?后者一路杀入决赛,如预测般保送费德勒拿下人生唯一一座火枪手杯,完成全满贯。围炉鼓掌的人里,有几位创业者,其中一位特别友善,愿意向在场的每一个不懂社交媒体的人不厌其烦介绍他那款名为“饭否”的产品,还会帮你下载安装,不久之后,环境陡变,不能饭否,他转型团购领域,几年后把自己的企业变成了独角兽,乃至巨头。而微博取代了饭否,成为新时代的宠儿,如今想来恍若隔世。我会不时回想起那一晚,总能听到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如露亦如电,假如所有的答案都有不止一个版本,那会是什么呢?第二天起来我的眼睛就失焦了,一整天的时间无法辨别远近,连近在眼前的饭菜都常常夹空。

也许最后总有一个时刻,你会觉得所有的一切可控因素都被用尽,只有偶然性说了算。这样至少比较好过一些。但谁忍心对塞莱斯说“假如”呢?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所有的东西,所有的计划都可在一夜之间被拿走。”

2022年我们告别了费德勒,接下来我们也会告别纳达尔,告别德约科维奇。也许时间终会将一切压扁打薄,把最耀眼的明星变成先贤祠里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名字,三巨头也不能例外,但回顾往昔,我仍有一种eureka之感,那是狂喜与欣慰的交融,我也会用一种过去未来时的口吻,提前为将来无缘实时见证他们比赛的更年轻的人们感到惋惜,我还会意识到,自己生命记忆的一个版本,就是以他们之间的对决为刻度的,哪怕生活不时冷硬,它也好像是被切割成了许多的小块,总算可以下咽了。那些时刻是被点亮的,发着光的,谁也不能拿走。

我愿打赌,刺伤塞莱斯的那个疯子的生活不会有这样的光。他67岁了,经历了好几次心梗后,已经生活不能自理,正在德国图林根州的养老院里了此残生。

杨潇

免责声明:本文由用户上传,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