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波中的柔草丨人来人往

导读 茫茫人海,都是过客,都是暂驻。图为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 (人民视觉/图)心中,有一口湖,这心湖,岁月久了,已难起波澜。曾经有过...

茫茫人海,都是过客,都是暂驻。图为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 (人民视觉/图)

心中,有一口湖,这心湖,岁月久了,已难起波澜。曾经有过风急雨骤的日子,横木败瓦扫来,断枝残叶吹下,湖面波涛汹涌,湖底杂物纷呈!都过去了,都随着流光消逝了无痕。如今,过桥抽板的闯将,到别处去继续耀武扬威,与这口在山麓静静躺着的心湖,又有何干?冷眼势利的过客,到他乡去拜高踩低了,跟这口与世无争安歇一旁的心湖,又有何涉?

倒是,晨起向晚时分,清风徐徐吹来,湖面偶尔会泛起阵阵涟漪,也许,不经意中,想起多年前一次不算邂逅的邂逅,一回短暂的偶遇,一趟瞬间的交会,这些记忆深处的画面与情景,怎么竟然还会在晨曦夕照中微微闪亮,焕发出粼粼波光,映照着湖底一束束柔草,在心波中轻轻荡漾!

是许久许久之前的青葱岁月,北师附小毕业,考取了傲视学界的台北第一女中,那光景,就好比古时科举高中似的,颇有光宗耀祖的架势。那一身绿衣黑裙的校服是荣誉的象征,上学时穿,放假时穿,连去喝喜酒时也不舍得换下,席上遇见亲朋戚友,少不得赚来一些羡慕的眼光。校服上的校名和学号,是个人身份的印记。多年后看几米的创作《向左走,向右走》,说到作品中的男女主角只知道对方的学号,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乍相逢,又离别,虽然身为比邻,却失之交臂——“她习惯向左走,他习惯向右走,他们始终不曾相遇”!现实中,这样的戏剧,天天在默默搬演,那时代的少年少女,谁不曾经历过类似的情节?

当年,家住和平东路二段的一个小巷,巷子曲折蜿蜒,门口有一条小河,恰似童年时常唱的《流水》:“门前一道清流,夹岸两行垂柳,风景年年依旧,只有那流水,总是一去不回头”!那年头,台湾的中学基本上是男女分校的。虽然家里一向呵护备至,念中学了,再也不让家中接送,每天清晨,沿着小河,穿过弯曲的小巷,来到平坦的大街,等待不记得是哪一号的公共汽车,从和平东路二段到重庆南路一段去上学。无论天雨天晴,从夏到冬,行车的路线不改,时间也不变。久而久之,就会发现,同一时段车上的乘客,都是同一群人。不知哪一天,突然有个第六感,感到似乎有人在窥望自己,回首一瞧,在车厢后座靠右的窗边,逮到一双炽热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逼视过来!当下不敢细看他的脸庞,只用眼角的余光悄悄一瞟,扫到那一身制服——板桥中学!啊!原来是板桥的!在那个年头,学校的排名,似乎比印度的种姓还泾渭分明——北一女配建中,北二女配附中,这板桥?不入流吧!那天,到学校下了车,留在车上的那双炽热眼睛,还透过右窗,怔怔地向后凝视,一直不停望着,望着,直至公车远去,才消失无踪!就这样,自此天天邂逅,天天凝望,天天回眸,大概一学期左右,彼此从来没有交谈过。

岁月悠悠,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偶尔回想起遥远如梦的豆蔻年华,不禁心中好奇,当年那身影,那回眸的主人,到底是谁?他此生平安吗?日子顺心吗?这谜样的故事,从未开始,更永远无法知道结局!

又是数十寒暑之后的事了。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偶遇。那一回,坐上飞机,原本在闭目养神,忽然邻座来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没有大人陪同,自己一人闷声不响,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十多小时的旅程,她既不闹也不吵,一直在自己玩电子游戏,写写字,画画图,不睡,也不大吃东西。问她为何独自去旅行,她说去三藩市会妈妈啰!那爸爸呢?“爸爸跟哥哥住,哥哥好惜我的!”“哥哥和爸爸干嘛不陪你去三藩市呀?”“哥哥要跟他的新妈妈住呀!”哦!原来如此,这下轮到我语塞了!接着,小女孩又喃喃自语:“我好想哥哥!”随即她又一本正经轻轻加了一句:“不是想哥哥,就可以跟哥哥住的,要等官来判的啰!”不知她是说给我听,还是在自开自解?她哪里知道什么是“官”啊!那么稚嫩的声音,说出那样老气的话来,让我听了特别心疼,久久不能释怀!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机上的一幕,至今难忘,算起来,这个弱小的女孩,应该已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了,她还在三藩市吗?她过得可好?会有心理阴影吗?如今应该已为人母了,但愿她诸事顺遂,平安幸福,让她的下一代,再也不要经历同样心酸的童年。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那段日子,最喜欢坐邮轮去远行。记得有一次,坐着巨大的邮轮来到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Dubrovnik)。船停泊在海边,十几层高的船身,像个巨无霸似的俯瞰着港口,无论远望近看,都十分壮观!当年南斯拉夫解体,克罗地亚、波斯尼亚、塞尔维亚三族之间发生了历时三年半惨绝人寰的波黑战争,九十年代中叶战事刚歇,人民喘息未定,当地经济的衰败,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好不容易来了一艘豪华的远洋邮轮,那天外的来客,异域的生活,又多么令人向往!不久,船又起行了,笛声响起,领航船开出,偌大的船身慢慢移开岸边,此时,在高高的船舱下望,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父亲,肩膀上骑着个一两岁的孩童,正在码头上一脸急切,发足狂奔,拼命想赶上逐渐远去的邮轮。是他自己想追逐船影,还是他那稚龄的孩子?他全神贯注,专心致志,怎么也想不到高高的船舱上,还有一个陌生客正在向他凝神观望。那画面,令人想起卞之琳脍炙人口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真不知道,那年轻的男子,当年是否经常在码头背着幼儿追船?他们如今的生活改善了吗?孩子长大了,是困守故土,还是已经扬帆出海,遨游天下了?他能过上父亲当年曾经向往的日子吗?能让父亲终于卸下重担,安稳度日了吗?

茫茫人海,都是过客,都是暂驻,生命的旅途上,一个回眸,一次偶遇,一趟交会,毋需多言,何必相识,只要心存善念,哪怕岁月如流,年代久远,那瞬间一丝丝体恤与怜惜,总会在心波上流转,恰似一缕缕柔草,在清风吹送中,缓缓款摆摇曳,令人怡然。

金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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