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世界在震动——专访叙利亚研究专家米里埃尔·德比耶

导读原标题:叙利亚世界在震动——专访叙利亚研究专家米里埃尔·德比耶2023年2月,土耳其与叙利亚境内发生了强烈地震,引发国际社会广泛关注。...

原标题:叙利亚世界在震动——专访叙利亚研究专家米里埃尔·德比耶

2023年2月,土耳其与叙利亚境内发生了强烈地震,引发国际社会广泛关注。作为2至13世纪叙利亚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重要的文化语言,叙利亚语与拉丁语、古希腊语并列为古代基督教三大语言,它所承载的叙利亚文化曾经由丝绸之路传遍欧亚。然而,近年来由于政治与战争原因,作为教会礼拜仪式用语的叙利亚语与叙利亚文化不断式微,已然是“冷门绝学”,如今地震对当地古代遗址造成的影响则令这种境遇雪上加霜。应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之邀,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索邦)-巴黎文理研究大学博士、比萨大学研究员周之桓专访了叙利亚研究专家、高等研究实践学院学术导师(directrice d'études)米里埃尔·德比耶(Muriel Debié)教授,讨论地震中的叙利亚语与叙利亚世界。

丝绸之路与叙利亚语的最大传播范围 © Muriel Debié

德比耶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巴黎索邦大学(巴黎四大,2018年起并入索邦大学)博士,是享誉国际的叙利亚研究专家。2012年,她获聘高等研究院第五部宗教科学部(Section des sciences religieuses),讲席为“东方基督教”(Christianismes orientaux)。德比耶是叙利亚学会(Société d'études syriaques)与高等研究院冷门语言中心(Institut des langues rares, ILARA)的共同发起人与创建者。2020年起担任法兰西大学学院(Institut universitaire de France)高级成员(membre senior)。

米里埃尔·德比耶近照 © Muriel Debié

澎湃新闻:发生在土耳其与叙利亚的地震牵动人心,大家都非常担心两国的情况,尤其是政治局势复杂且医疗条件缺乏的叙利亚。我听闻您与高等研究院的同事正在着手准备一些赈灾的工作。可以谈谈您主要的担忧吗?

德比耶:从人道主义角度来讲,土耳其东南与叙利亚的现状确实让人担忧,伤亡情况非常严重,而且很多民众无家可归,水资源与医疗资源供应短缺。其次,这种担忧也针对当地物质遗产。各个不同时期的遗址,尤其是古代晚期位于当时东罗马帝国境内的遗址,再次受到了严重损毁。历史上,该地区地震频发并持续破坏着当地的城市。安条克(Antioche,或译安提阿),即安塔基亚(Antakya),在古代编年史中便以地震多发闻名。今土耳其东南部的乌尔法(Urfa,古称艾德萨[Edesse]或乌尔霍伊[Urhoy])是叙利亚语(一种当地的阿拉姆语[又译为阿拉米语、阿拉美语或亚兰语]形式)的发源地。作为叙利亚文化专家,乌尔法目前的情况让我特别担忧,不仅仅是对当地的居民情况(那里有我的同事与朋友),还对当地遗址的情况(城塞、考古博物馆、马赛克、古罗马墓地)十分担忧。

埃德萨城塞 © Muriel Debié

澎湃新闻:高等研究实践学院(或直接译为高等研究院,今属巴黎文理研究大学)是全球学术界一个独特的知识与科学中心,其宗教科学部囊括了从古至今所有人类宗教研究。在叙利亚研究领域,高等研究院与法国有何传统?

德比耶:高等研究院是法国高等教育中唯一一个(在全球范围内也非常罕见)设有东方基督教(christianismes orientaux)讲席的公立机构。因此在这一冷门领域,该校扮演着培养后继学人的重要角色。学术巨擘安托万·吉约蒙(Antoine Guillaumont)开创了该讲席,他是科普特研究与译自古希腊语的叙利亚语文献专家。在他之后,该讲席主要聚焦于叙利亚基督教研究。毫无疑问,如今法国拥有数量最多的叙利亚研究学者。在高等研究院之外,所有学者都隶属于国家科研中心。叙利亚研究在法国尤其活跃,我们有一个学术协会,它每年组织国际会议并主持出版两套系列丛书,还支持所有致力于保护特殊抄本的创举(电子化、编目、整理)。

位于索邦的高等研究院 图 周之桓

澎湃新闻:让我们从地理与政区沿革入手谈谈叙利亚的历史。在636年雅尔穆克战役(bataille du Yarmouk)之后,阿拉伯穆斯林战胜了“拜占庭”军队,东罗马帝国失去了对叙利亚的控制。历史上的罗马行省叙利亚与现在的叙利亚有什么关系呢?您能大致讲讲该区域的行政沿革吗?

德比耶:叙利亚是东罗马帝国的一个主要行省,它西起地中海东抵幼发拉底河。庞培(Pompée)在公元64年征服了叙利亚,接近200年的时候它从美索不达米亚省中分离出来,并一分为二:位于北部的柯埃勒叙利亚(Syrie Cœlé,或意译中空/凹叙利亚)——准确而言就是叙利亚,首府为安条克(今安塔基亚,在本次二月份的地震中受到了严重影响),以及位于南部的腓尼基叙利亚(Syrie-Phénicie),首府为泰尔(Tyr,或译苏尔、提尔)或埃米萨(Émèse,今属霍姆斯[Homs])。之后叙利亚继续被分割为更小的行政区块且并入罗马帝国的东方行政区(diocèse d'Orient)。奥斯若恩(Osrhoène)是首府埃德萨(Édesse)所在行省的古希腊语名字,阿拉姆语名为“乌尔霍伊(Urhoy)”(今土耳其乌尔法[Urfa])。它位于幼发拉底河另一岸,与叙利亚对称。它是北美索不达米亚——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的区域(另有一个同名为美索不达米亚的行省,首府为阿米达[Amid],现迪亚巴克尔[Diyarbakir],位于土耳其东南)的两个重要行省之一。富饶的佐格玛(Zeugma)城位于幼发拉底河,即现今加济安泰普(Gaziantep),以幼发拉底河堤坝下埋藏的罗马房屋闻名,同时也拥有著名的考古博物馆以及其中所藏的精美马赛克。其古罗马城堡很可惜在本次地震中遭到破坏,而此前它已经完好地屹立不倒很多年。

一份叙利亚抄本 君士坦丁大帝与其母海伦娜 © Muriel Debié

澎湃新闻:叙利亚地处地中海东岸要冲,并深受多种历史语言,尤其是古希腊语影响。尽管叙利亚语仅仅是阿拉姆语的一种形式,它却被认为是近东文化的一种重要语言。它在历史上的影响范围大大超出罗马帝国的叙利亚行省,那具体影响范围有多大呢?

德比耶:埃德萨的阿拉姆语被称为叙利亚语,是古代亚洲基督教的语言,与它共存的则是帝国语言——即东罗马帝国的希腊语、萨珊波斯帝国的中古波斯语以及后来的新兴阿拉伯-穆斯林帝国的阿拉伯语。叙利亚语是基督徒的礼拜仪式与文化(正如欧洲的拉丁语)语言,他们在美索不达米亚南北、巴勒斯坦、外约旦(Transjordanie)并直到阿拉伯半岛区域说着各式的阿拉姆语。在阿拉伯-古波斯湾(golfe Arabo-Persique)周围,在伊朗,并通过海上贸易路线直到印度,叙利亚语都是教会与基督教文人的语言。现在我们能找到的数量最多的叙利亚传统基督教群体就位于现印度西南的喀拉拉邦(Kérala)。在陆路中西交往路线上,叙利亚语则是7世纪以来中亚、中国西藏、中国腹地以及蒙古地区这一广袤大地上直至欧洲传教士到来以前基督徒使用的礼拜仪式语言。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西安碑林 图 周之桓

澎湃新闻:但是叙利亚语既不是某一国家的语言也不是某一民族的语言。为什么会存在如此特殊的情况呢?主要原因是什么?

德比耶:叙利亚语最早是奥斯若恩(埃德萨)王国的语言,这个小小的王国在2世纪末3世纪初并入东罗马帝国。正常来讲这一语言应该由于帝国的官方语言拉丁语尤其是古希腊语的影响而消失。但叙利亚语却从那时起变为一种神圣的语言。根据传说,埃德萨国王阿布加尔(Abgar)应当用此种语言给基督写信并皈依了基督教。很快巴勒斯坦的阿拉姆语传教士应当就来到了埃德萨,使得这座城市从2世纪起就成为重要的学术中心,学者们从希伯莱语翻译希伯莱圣经(Bible hébraïque),从古希腊语翻译新约。除了基督教圣经文书(Écritures)的翻译外,在2至14世纪间繁荣的叙利亚语文学(littérature)也发展起来了。叙利亚语是在拉丁语与希腊语外,第三种重要的古代基督教语言载体,并且它当然是阿拉姆语文学(littéraire)中最重要的语言载体。正是作为基督教的正统与经典语言,叙利亚语在亚洲的中西交通路线上广泛传播。

澎湃新闻:叙利亚语的历史毫无疑问与基督教的发展联系在一起。叙利亚语的黄金时代是什么时候?

德比耶:对,叙利亚语的成功与它是古代亚洲基督教(从西亚到中国)的主要语言密不可分。当时的信徒还说着其它各种语言并运用各种各样的文字书写。叙利亚语则是这其中最重要的宗教语言。叙利亚语文学的黄金时代位于4至8世纪之间,之后则有11至13世纪间我们称之为“复兴(renaissance)”的时代。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旧图及细节 © Muriel Debié

澎湃新闻:那么为什么现如今叙利亚语反而成了一门冷门语言,甚至濒危语言,仅仅被一些很小的宗教团体以及从事科研工作的学者使用呢?

德比耶:别的通用语以及文化语言渐渐取代叙利亚语成了教会(Églises,复数)语言,在近东地区则尤其要数阿拉伯语。此外,人们还抄录了很多用叙利亚文字书写的阿拉伯语文本,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形式,被称为“garshuni”(加许尼文,一种书写变体现象,即用某一种语言的文字书写另一种语言)。近东与中东的基督徒因此大量使用阿拉伯语,即他们的交流语言以及文化语言,而不是叙利亚语,一种他们不再使用并如今仅在教会内部使用的语言。因此我们便说叙利亚语是一种很少使用并正在消失的语言,而且它还受到现代阿拉姆语各种方言的挑战。不过,在古代叙利亚语就是一种文化语言而非交流语言,只有说阿拉姆语的人会用该语言交流。如今,只有通过研究抄本及其所含文本、考古遗迹以及叙利亚传统的教会(复数),这样一种悠久而鲜为人知的文化与宗教历史才能传承下去。

澎湃新闻:近东地区的基督教流派纷繁复杂。您能简单介绍一下何为东方基督教(复数)吗,即您在高等研究院的讲席名称?

德比耶:这一“大杂烩”式的名字指的是“东方正统”教会(Églises « orientales orthodoxes »)下的各种基督教形式,即那些自认为是正统(orthodoxes),但却被拜占庭教会(Église byzantine,我们将其称为“正统”教会)称为非正统的教会。它们就是现如今的亚美尼亚使徒(apostolique arménienne)教会、叙利亚正统(syriaque-orthodoxe)教会与叙利亚天主(syriaque catholique)教会、亚述(assyrienne,曾经的东方教会[Église de l'Orient]或者说波斯教会[Église de Perse])教会、科普特正统(copte orthodoxe)教会与科普特天主(catholique)教会、埃塞俄比亚正统(éthiopienne orthodoxe)教会与埃塞俄比亚天主(catholique)教会、以及默基特派(melkite)以及马龙派(maronite)。

现在的登塔者西蒙教堂 © Muriel Debié

澎湃新闻:聊完历史上叙利亚的地理、语言以及宗教之后,让我们说回地震。本次灾害严重影响了当地居民,但也影响了石头,即该地区的物质遗产。您最近撰写了一篇学术论文,题为《修复缺口:叙利亚边境城市的文学古迹与政治神学》 (« Réparer les brèches : monuments littéraires et théologie politique dans les villes syriaques des frontières », dans E. Capet, et al., éd., Reconstruire les villes. Modes, motifs et récits, Turnhout, Brepols, 2019, p. 231-254)。论文的开头第一句话就很有意思:“谈论城市修复说明必有损毁。”(« Parler de reconstruction des villes implique qu’il y a eu destruction »)在历史上,地震给当地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

德比耶:土耳其东南与叙利亚西北位于地质板块的东安纳托利亚断层,该区域在历史上地震多发。当地古希腊语以及叙利亚语文献都有所记载,尤其是编年史材料中常把地震作为神对该地居民罪孽的愤怒。用叙利亚语创作的诗歌,当然也有古希腊语的,构建出了文学之墓,将亡故之人与被毁城市的记忆流传了下来,否则它们将掩埋在瓦砾之中而被遗忘,消逝在寂静中。

吉尔吉斯斯坦一块石头上的基督教墓葬铭文 © Muriel Debié

澎湃新闻:那么本次地震给物质遗产带来了哪些影响呢?

德比耶:我们刚刚才收到了一些对物质遗产受损情况的反馈,这当然不是地震救援行动的首要任务。如果说一些遗址经受住了本次灾害,另一些则在原有遗迹的基础上再次失去了完整的墙面,比如登塔者西蒙教堂(basilique de Siméon stylite),离叙利亚的阿勒颇(Alep)不远。登塔者,或者说登塔隐修士的塔(即柱子)曾在2016年高空轰炸中毁坏(叙利亚从2011年开始就处于战争状态,那些数量众多的曾遭流放者如今成了地震难民)。古代基督教教堂中央的八边形区域以及西面与南面的墙体已经倒塌了。加济安泰普的罗马城堡也被摧毁。在受灾居民救治过后,更多有关遗址损毁的消息就会传来了。

澎湃新闻:这会对非物质遗产造成什么影响?

德比耶:这个问题就更复杂了。对非物质遗产的影响取决于当地民众,看他们是否会因为害怕黎凡特(Levant)断层再次活动而逃离,正如他们害怕是安纳托利亚断层南部的活动引发了二月份的三次地震。该区域是三块地壳板块的交汇处,可能会引起断层活动以及有着引发地中海海啸的危险。曾活动于现今黎巴嫩海岸的叙利亚语历史学家以弗所的约翰(Jean d'Éphèse)在6世纪就记录过这种现象。

澎湃新闻:自然灾害属于不可抗力因素。那与之相比,人类活动对当地的物质遗产带来的影响与破坏是更大还是更少呢?

德比耶:叙利亚无休止的战争,想要以物质遗产获利或毁坏它们的军队以及圣战者(djihadistes)团体是物质遗产破坏的主要原因(这也是很难向当地难民施以援手的一个原因)。当地的掠夺者,以及与其合作的谨慎的外国收购者,都是物质遗产的祸害。刚发掘的马赛克如果没有被立刻转移或遮蔽,就会被盗走。打击非法考古交易是国际上一项首要任务,以此来避免因为无知与利益引诱造成的非法挖掘与破坏。

埃德萨的一处马赛克 2至3世纪 © Muriel Debié

澎湃新闻:聊完这些具体问题之后,我们再来谈谈一些更为宏大的话题。独特的地理位置能方便文化交流,但也能导致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能否说自古以来叙利亚世界所处的国际关系格局一直是非常复杂而不易的呢?

德比耶:叙利亚语在古代并非一种帝国语言与帝国文化,在近代与现当代也并非某一国家的语言,这使得它无法受到一种官方的支持,并仅仅能通过其宗教语言的角色而生存。因此它依靠的是处于多种官方宗教(拜占庭帝国的迦克墩基督教[christianisme chalcédonien]、萨珊波斯帝国的祆教[zoroastrisme,又名拜火教,或译琐罗亚斯德]、各种多神教以及后来各种形式的伊斯兰教)环境下的基督教民众,随着他们的地位与情况的变化而变化。这些宗教团体在蒙古人的残暴征服之后向山区撤退,它们成了罹难者,就像亚美尼亚人受到了1915-1918年种族大屠杀(亚述-迦勒底-叙利亚[assyro-chaldéennes-syriaques]团体由此想被国际社会承认),而在20世纪土耳其的土耳其政权(pouvoir turc)与库尔德人(Kurdes)的斗争中它们逃亡了。更晚近的则要数发生在伊拉克以及叙利亚的战争,这使得这些宗教团体在当地很少,反而散居于全世界了。

澎湃新闻:法国与西方当然在最近的几个世纪中为近东的多元文化之保存做出了很大贡献。但是是否可以说也正是自从殖民时代以来西方的各种活动导致了如今叙利亚纷繁复杂的局势,西方该为此负责?

德比耶:近东与中东的政治地理局势与奥斯曼帝国灭亡后西方国家的干预的确有关。在该地区,这些国家现在的边界就是殖民势力之间角逐的产物。当地的各种势力以及众多外国势力,直接或间接的,都是这些年发生在伊拉克与也门的战争的罪魁祸首,并影响了叙利亚内战。

《叙利亚世界》(Le monde syriaque)书影 图 周之桓

澎湃新闻:在您的著作《叙利亚世界》( Le monde syriaque)中,您指出很难预测是否能在将来构建出一个多元文化与多元宗教的近东。很难,还是说,几乎不可能了呢?

德比耶:我还是认为很难对未来做出预测。如果各种团体都在日常生活共同生存,各个国家与恐怖分子共处,那它们间的关系将会异常复杂,因为它们之间是一种实力对比关系。在各领域,进步主义(progressistes)抑或反动党派(réactionnaires)谁占上风,那结果大相径庭,到处都是这样的。

澎湃新闻:最后,作为叙利亚研究者,我们能做些什么来使情况逐渐变好呢?

德比耶:我们的作用有限但从长远来看是很重要的:继续传承叙利亚语所承载的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化遗产,通过打开抄本来使得人们不将它遗忘,通过阅读与评注文本,通过发掘物质文化遗迹,通过尽可能地为保存提供帮助,通过谦卑地将自身处于造就这一辉煌文化遗产的过往文人的末端,来让这一遗产传递到下一代人手中,去超越政治苦难与自然灾难。

免责声明:本文由用户上传,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