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丑的书房(短篇小说)

导读作者:乌延永安在秦城乡,你千万不要以为“书房”就是家里放书柜或者是外面卖书的地方,在这里“书房”的意思就是学校。有人问柳树岭庄张铁...

作者:乌延永安

在秦城乡,你千万不要以为“书房”就是家里放书柜或者是外面卖书的地方,在这里“书房”的意思就是学校。有人问柳树岭庄张铁匠的老婆:“丑丑今天怎么没跟着你?”丑丑是铁匠的孙子,他奶奶说:“丑丑上书房了。”

丑丑现在是柳树岭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丑丑跟着他爷爷和奶奶生活,因为丑丑他爷(爸爸)被农用车撞死了。去年村里每人集资110块钱修了一条通往乡上的柏油路,柏油路穿过柳树岭庄中间的大街。这几年,开农用车的越来越多了,因为花钱不多,还不用考驾驶证,所以很多人买了农用车,开着它风驰电掣般地去卖蔬菜、串亲戚、喝喜酒,很是风光。但是,当农用车风一般从村里冲过去的时候,有时会轧死村里的小狗、小鸭子。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坐农用车,丑丑也快要坐上农用车了。丑丑家也想买农用车,但是钱还不够,丑丑他爷在攒钱,那天丑丑想吃一根冰棍儿,他爷不给他买了。丑丑就哭,就伤心。他不明白,以前他要什么,他爷会给买,他爷爷也会给他买。现在不行了,他爷想凑钱买农用车了。

丑丑家就在大街的边上,在聚福楼大酒店的后面。那天,丑丑他爷起早去蔬菜大棚,走到村里十字路口的时候,被一辆农用车撞倒了。丑丑被人从炕上叫起来的时候,他爷已经被人送到医院了。下午丑丑见到他爷的时候,他爷躺在北屋的正房里,脸色有些黄。丑丑想把爷叫醒,因为那里不是睡觉的地方,睡觉要在家里的大炕上,丑丑想让爷也到炕上去,可是他爷不动。后来丑丑知道他爷死了,丑丑就哭了,丑丑的娘也在哭,丑丑的爷爷奶奶也在哭。

丑丑记得,他爷死的时候知了刚开始叫。那时候,柏油路刚修通了两个月。等地里的玉米棒子长出黄穗子的时候,他娘坐着一辆农用车走了,丑丑想跟着上车,丑丑的爷爷铁匠抱住了他。丑丑哭得快要咽气的时候,看到农用车走远了。农用车是往北走的,丑丑记住他娘在北边,就很想到北边去找他娘。

丑丑恨农用车,农用车撞死了他爷,农用车拉走了他的娘。现在,丑丑只好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

铁匠已经76岁了,年轻的时候打铁卖苦力累坏了身子,腰罗锅了。铁匠家祖上很富,世代郎中,家里还开着药铺。那时候,在清水河一带提起郎中张家,那是数一数二的大富户。张家书香传家,建了一个旁院做书房,一间屋子是藏书的地方,里面有文房四宝、四书五经、诗文小说,当然更少不了各种医书。两间屋子是念书的地方,张家子弟就在这里听先生讲学。后来张家出了个花花公子,花光了祖宗的积蓄,最后卖房卖地。到了铁匠出生的时候,张家还剩下3亩地,3间房。出生在穷人家里,铁匠念不起书,12岁就跟人学徒做起了铁匠。铁匠“叮叮当当”打铁几十年,勉勉强强维持个生计,没法振兴家道。直到35岁的时候铁匠才娶上老婆,那是一个从南部山区逃荒来的女人。铁匠一心盼着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可是他老婆一口气生了3个闺女以后,3年时间就再也怀不上了。铁匠41岁那年,已经对生儿子这件事情绝望了,没承想他的宝贝儿子出生了。儿子被农用车撞死后,丑丑成了家里的唯一的香火。所以,无论丑丑的娘怎样哀求,铁匠老两口也没让她把丑丑带走。

铁匠现在已经不能做什么了,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凄惶。丑丑连肉也很少吃,丑丑很难过,丑丑就想到北边去找他娘。

去年夏天,丑丑6岁了,丑丑就上书房了。丑丑就学会一二三四了,回来说给爷爷听,铁匠就笑了。铁匠很老了,但是铁匠的耳朵不聋,铁匠给丑丑讲故事,铁匠一般不给丑丑讲故事,铁匠总是对着丑丑叹气。铁匠的故事很简单,虽然很简单那也是个故事,铁匠的故事说:一个小顽童去上书房了,第一天回家,他爷在家里扫地,就问小顽童:“今天在书房先生教什么了?”小顽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了一道横是个“一”字,他爷很高兴。第二天小顽童回到家里,给他也写了两道横,是个“二”字。第三天小顽童给他爷写了三道横,是个“三”字,他爷很不高兴:“白给先生交粮食了,往后俺教你就行了。”从那以后,他爷就用扫帚教他的小顽童在地上画横杠,四就是四道横杠,依此类推,据说到现在那儿子还没学会“万”字怎么写呢。丑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爷爷的故事,丑丑喜欢听他娘讲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可是他娘坐着农用车到北边去了。

丑丑很愿意到书房去,那里小孩多,那里听不到爷爷的叹气声。

丑丑有的时候也不喜欢书房,王大贵说书房里边有鬼,王大贵还说盖书房用的是坟里的砖,课桌都是用棺材板儿做的。闹鬼的事情丑丑不知道,但是课桌是有问题。夏天学校要求在教室午睡,大家都躺在课桌和长板凳上睡觉。丑丑的课桌靠近南窗户,7月的太阳晒进来,棺材板儿的课桌发出一阵阵的怪味。丑丑就想,看来王大贵说得是没错的,这课桌用了20多年了还有棺材的味道。邻居王大贵比丑丑大3岁,上4年级了,王大贵知道很多丑丑不知道的事情,丑丑就很崇拜王大贵。每天放了学,丑丑就跟在王大贵的屁股后面,铁匠说丑丑是王大贵的狗腿子。丑丑不知道狗腿子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那不是好话儿。

丑丑和王大贵在一起很开心,丑丑愿意做王大贵的狗腿子,因为王大贵对丑丑很好,王大贵把家里的猪头肉拿出来给丑丑吃过。王大贵说:“我们是铁哥们儿。”丑丑就觉得很幸福,丑丑家里很穷,同学们都看不起他,只有王大贵把他当作“铁哥们儿”。这一天下午,王大贵打破了书房的一块玻璃,让老师给罚站了。放学后,丑丑去找王大贵的时候,王大贵正站在4年级教室的门口儿,丑丑立马明白了。丑丑问:“老师罚到几点?”王大贵说:“罚到月亮出来的时候,老师说他到时候来检查。”丑丑就说:“我和你一块儿。”王大贵就说:“你回家吧,爷爷会找你的。”丑丑不干:“咱们是铁哥们儿,我和你一块儿。”于是丑丑就陪王大贵罚站。

太阳早就落下去了,天有些凉了,丑丑和王大贵只穿着衬衣,就各自抱起了肩膀。要是教室开着门就好了,就可以进去暖和暖和了,可是老师把门锁了,丑丑和王大贵就冷得哆嗦起来。

“月亮怎么还不出来呢?”丑丑和王大贵互相问了好几遍,然后又说:“月亮你出来吧!”但是月亮听不见他们的说话,月亮不知道它不出来丑丑和王大贵很冷,月亮要在自己该出来的时候出来。

又起风了,还是一股美丽的小旋风。村里人遇到旋风,要躲着走,实在躲不开了,就会对着旋风吹过的地方跺脚、吐唾沫。现在,那股小旋风刮着尘土、树叶、废纸团儿向丑丑和王大贵吹过来了,他们要躲已经晚了,旋风过后,丑丑和王大贵满脸都是灰尘,丑丑还在王大贵的头发上发现了5片树叶。俩人又是吐唾沫又是跺脚,折腾完了,竟然有些暖和了。

天更黑了,丑丑和王大贵慢慢看不清对方的脸了。忽然,王大贵听到“呜呜”的哭声,就骂:“丑丑,哭什么?要不你回家吧,回去晚了爷爷肯定要打你。”丑丑委屈:“谁哭了,谁哭谁是孙子!”王大贵笑了:“别不好意思,哭就哭了,你又不是没哭过。再说孙子也不是骂人,谁不知道你是铁匠的孙子。”丑丑急了:“我真的没哭,要不信你摸摸我的脸,哪里有泪?”王大贵一摸,丑丑脸上很干爽,可是还是听到有人哭。“你听听,那是谁在哭?”丑丑一听,果然有人在哭。王大贵大叫:“是俺们教室里有人在哭!”丑丑跟着大叫:“鬼啊!”俩人吓得跑起来,还没到校门口,王大贵的班主任来了:“王大贵,月亮还没出来,就想溜,快回去!”

王大贵声音哆嗦:“老师,教室里有人哭,闹鬼!”

“胡说什么!别找理由,回去站好。”老师很生气,老师要是生气了,学生就没有好果子吃。

丑丑就说:“老师,真的有人哭。”

老师怎么会相信,就带着俩人来到4年级教室门口,三人竖着耳朵仔细听,除了风声动静也没有。老师有些生气,揪着王大贵的耳朵:“看你还胡说八道!”

老师正在教训王大贵,丑丑说:“老师,月亮出来了。你说月亮出来了王大贵就可以回家了。”

老师还是守信用,月亮出来了就放王大贵走了。王大贵和丑丑弄不明白:“鬼怕大人啊,怎么就不哭了?”

从那以后,丑丑不大喜欢书房了。

不喜欢书房的丑丑终于等到了放寒假的这天,离开了书房,丑丑依然做着王大贵狗腿子的角色,尽管天寒地冻,俩人还是在野地里跑。别的孩子在家看电视、打游戏,他们不喜欢,他们用弹弓打鸟、到河里破冰抓鱼。实在无聊了,王大贵就到处找机井,找到一个就在里面拉屎,实在没屎了就撒尿,要是王大贵连尿也没有了,就轮到丑丑拉屎撒尿。直到腊月二十八,铁匠开始割肉、买鱼、宰鸡备年货,丑丑才被家里好吃的拴住了腿。等到他奶奶炸出鸡块的时候,丑丑的口水已经滴到衣服上了。丑丑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鸡块在那里狼吞虎咽,铁匠说:“慢慢吃,别噎着!”奶奶心疼孙子:“丑丑打八月十五就没吃过肉了,就让他吃吧!”铁匠到底心硬:“那是做虎头鸡的,让他吃了怎么待客?”丑丑吃炸鸡的时候就想到了娘,他娘在的时候,丑丑经常吃肉,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他娘坐着农用车到北边去了。想着想着,丑丑的泪就淌下来了,奶奶以为丑丑还想吃鸡,就又给了他一块儿炸鸡。铁匠看见了说:“真是个馋鬼。”其实铁匠也想吃鸡,铁匠也几个月没有吃肉了,但是铁匠能忍着。爷爷和奶奶都不知道丑丑会想娘,因为丑丑心里想娘但是嘴上从来不说。

过了正月十五,丑丑还要回到闹鬼的书房念书,丑丑就有些不高兴。没有人相信书房里闹鬼,王大贵的班主任不相信,张校长不相信,王大贵的同学不相信,丑丑的同学也不相信,只有丑丑和王大贵相信。

其实,村里还有两个人相信书房里闹鬼,但是这两个人早就不上学了。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村里的书房居然过了20多年还在闹鬼。这两个人就是王水生和王福生,王水生现在是村委主任,王福生是村会计,他们以前在柳树岭小学念书的时候,也听到过吓人的哭声。现在,他俩就在丑丑家南面的聚福楼大酒店吃饭。丑丑不知道是学校的张校长请村委主任和村会计吃饭,丑丑只是闻到了酒店里飘出了的香气,酒店厨房的排气扇就对着丑丑家的院子,丑丑能从那些香味里辨别出鸡的味道、鸭的味道、鱼的味道,有一次丑丑还闻到了羊肉的味道,那是一种很膻气的味道,王晋华家的羊都是这个味道,王晋华的身上也有这个味道。

丑丑晚上也出来玩,是王大贵叫他出来的。王大贵和丑丑家就隔了一道墙,王大贵要叫丑丑玩儿的时候就学猫叫。有一次丑丑在睡觉的时候听到猫叫了,丑丑就从炕上爬起来了,到了院子里发现天上月亮老高,王大贵不能半夜出来玩儿啊?丑丑正纳闷呢,就看见院墙上蹲着一只猫,丑丑就对着猫叫“王大贵”,猫就“喵”了一声。丑丑再叫“王大贵”的时候,猫跳下墙头走了。丑丑明白那真是一只猫了,那不是王大贵变的猫了。王大贵说孙猴子能72变,丑丑以为王大贵也会变什么东西呢,看来王大贵什么也不会变。

今天的猫叫是王大贵装的,因为丑丑出来的时候王大贵也出来了。丑丑和王大贵就在聚福楼大酒店门口玩儿,他们经常在这里玩儿,这里实在是太好玩儿,人们从这里进去的时候好好的,出来的时候就像脑子有问题的王家才了。王家才前几天把锁他的铁链子弄开了,好久没出门的他,来到大街上了很兴奋,见到丑丑的时候就说:“老同学,老时节不见了!”丑丑吓得扭头就跑。

今天晚上丑丑和王大贵正在玩毛驴拉磨,就是一个人当毛驴转圆圈,另一个人拿鞭子(一根树枝)嘴里说:“毛驴拉磨做什么?”

毛驴就说:“毛驴拉磨磨麦子,磨了麦子蒸馍馍。”

就再问:“毛驴拉磨做什么?”

毛驴说:“毛驴拉磨磨秫秫,磨了秫秫蒸窝窝。”

丑丑当毛驴累了,就让王大贵当毛驴。王大贵刚拉了几圈磨,就看见张校长和村委主任从酒店出来了。张校长看到丑丑和王大贵就说:“老同学,老时节不见了!你们还在玩毛驴拉磨啊。”

要是王家才这样说,丑丑就会跑了,现在是张校长这样说,丑丑笑了,王大贵也笑了。

张校长说:“老同学,我和你们一块儿拉磨。”

丑丑不笑了,王大贵也不笑了。但是张校长坚持要拉磨,没办法,丑丑就拿着鞭子问:“毛驴拉磨做什么?”

张校长说:“毛驴拉磨磨地瓜,磨了地瓜酿酒喝。”

丑丑就笑:“瞧他那怂样儿,还喝呢!”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丑丑在院子里见到张校长的时候,张校长已经很严肃了,已经不是当毛驴拉磨的张校长了。上完第二节课的时候,班主任就通知学生们开全校大会,很快大家就在院子里站好了队。张校长这时候出来了,但是张校长不讲话,副校长、就是王大贵的班主任刘老师咳嗽一声对大家说:“同学们,大家静一静!现在请张校长讲话,同学们欢迎了!”学生们就稀里哗啦地鼓掌。

张校长开始讲话:“同学们,在这春风送暖的季节,我们柳树岭小学喜事临门。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新学校就要动工了,教师节的时候我们就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了。”

很多人都高兴地笑了,丑丑从心里高兴起来:“以后不在这个闹鬼的书房念书了,太好了!”丑丑这时才明白,昨天晚上张校长和村委主任喝酒是为了建学校的事情,这样,丑丑就觉得张校长喝醉了当毛驴不可笑了,甚至很了不起。

张校长还在那里说:“同学们,为了建好我们的新校,你们要做好捐资助学的动员工作,要跟家长说清楚,百年大计,教育第一。”散会以后,班主任于老师对大家说:“同学们要跟家长说一下,捐资助学每人拿100块钱,家里是几口人就拿几百块钱,钱不是交到学校,是交到村委,一定要记住了。”

丑丑回到家里的时候还是很高兴,丑丑告诉爷爷要交300块钱建学校,铁匠的脸立马拉得很长,就像同学王小嘴家里那头毛驴的脸。铁匠坐在灯影里,被旱烟呛得吭吭哧哧:“就知道要钱,这是要命啊!好好的书房,哪用盖新的。”丑丑的奶奶说:“你爷爷感冒了都不舍得去看大夫,家里哪有钱啊?”丑丑看到他们不高兴了,自己心里也很难过。丑丑难过了就想起了他娘,可是他娘坐农用车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天晚上,丑丑就有了心事,连王大贵的猫叫声也没听见。“明天要是老师问怎么办呢?要是娘在就好了,娘会有钱的。”

第二天一早,王大贵来喊丑丑上书房,见面就问:“我装猫叫嗓子都哑了,你怎么不出来?”丑丑无精打采地说:“爷爷说家里没钱,老师肯定要骂了。”这时候,就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响了,是王水生在向村民广播集资建新书房的事情。

村里规定的缴款期限是4月10日,可是铁匠家只凑了100块钱。这天在书房里,丑丑的班主任于老师就把丑丑叫到了办公室:“张国栋,告诉你爷爷赶紧交钱啊,你大姑家不是开着食品加工厂吗?”张国栋就是丑丑的学名,丑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那个浑身膻气味的王晋华叫他“喜之郎”,就是一种很有名的“果冻”,以前他吃过。王晋华刚叫丑丑“喜之郎”的那天,丑丑就告诉了于老师:“王晋华给我起外号。”于老师就把王晋华叫来:“怎么乱给人家起外号?讲不讲文明礼貌!起的什么?”王晋华就说:“喜之郎。”于老师就大笑起来:“喜之郎,果冻,国栋,哈哈哈,这些孩子!”丑丑当时竟然也跟着傻笑了。现在,于老师问交钱的事儿,丑丑一点儿也笑不起来:“于老师,俺家借不到钱了,俺大姑家的食品厂关门了。她加工的肉不大好,国家不让生产了,是俺奶奶说的。”于老师说:“卖黑心肉,昧良心!”各个班级被叫到办公室的学生很多,小小年纪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这天放了学,王大贵对丑丑说:“去看看新书房。”丑丑就问:“在哪里?”王大贵说:“跟我走吧。”俩人就来到清水河北面的河坝上,然后往东走,果然就看到了很多人在干活儿。丑丑见过盖房子的,这几年柳树岭庄种蔬菜大棚富裕了,年年有人盖新房。那一天王大贵说他们家要盖楼房:“俺爷说,俺家以前住台屋。台屋,你知道吗?就是屋很高,进屋要从院子里爬9层台阶上去,比别人的家屋高出一半儿。俺爷说,等他有了钱,一定要盖楼房。”柳树岭庄没有楼房,丑丑只是在电视上见过楼房。

回到家的时候,丑丑发现家门口有一辆三轮车,走近一看,是那个经常来收破烂儿的大胡子。现在,丑丑家的电视机就放在他的三轮车上,他的车上挂在一块牌子:高价收购电视机。大胡子正在数钱,铁匠罗锅着腰扭着头往上看,在看大胡子手中的钱。当铁匠从大胡子手里接过钱的时候,丑丑一下子明白了,从此他没有电视看了,从此他看不到电视上面的楼房了。丑丑想哭,可是一想有了钱交给村里建新的书房,就不会被于老师叫到办公室了,也就不用怕听到鬼哭了,丑丑就笑了,丑丑就开始唱歌了,丑丑的歌都是跟王大贵学的,王大贵的歌是跟家里的卡拉OK上学的。丑丑高兴的时候就忘了他娘了,忘了他娘是坐着农用车往北走了。

于老师已经知道丑丑家的300块钱交到村里了,于老师不再把丑丑叫到办公室了。丑丑天天高兴地走路唱歌,唱得铁匠都烦了:“臭孩子,一天到晚的干嚎。”丑丑就停下唱歌:“爷爷,我没有干嚎,我在唱歌,唱歌你懂吗?我要超过脆萝卜!”铁匠撇撇嘴:“就你,100个也顶不了一个脆萝卜。”“脆萝卜”是一个人的外号,是村里唱大鼓的,他70多岁了不用大喇叭就唱得全村能听见,比王水生他爷“小喇叭”厉害多了,所以人们就叫他“脆萝卜”。

丑丑还是经常和王大贵去看新书房的建设,全校的学生没有谁像他俩一样盼望新书房快建完,在新的书房里念书,就不用害怕了。等到地里棒子棵子长到王大贵那么高的时候,新的书房已经快盖好了。王大贵很高了,全班他最高。丑丑长得很矮,全班里的小子们就数他长得矮,但是丑丑在家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矮,铁匠罗锅腰和丑丑差不多一样高。丑丑跟着王大贵当狗腿子,就有人说他俩像是说相声的搭档,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其实他俩不会说相声,他俩就会调皮捣蛋。他俩离开书房以后,总是不回家,先在外面淘一气儿。王大贵恶习不改,居然带着丑丑跑到班主任刘老师家的菜地里,找了一个最大的番瓜,用小刀割开一个口了,塞了一些臭屎在里面,然后再用刚才割下来的番瓜皮堵上。过了半个月再去看,那个番瓜长得更大了,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这一天,刘老师的老婆高高兴兴摘了一个最大的番瓜回家,准备做刘老师最喜欢的番瓜汤。把番瓜洗干净了,放在案板上,一刀切下去,还没醒过神来,就觉得臭气扑鼻。过了好几天了,刘老师的老婆还在街上骂:“哪个挨千刀的,干的这缺德事儿。生儿子不长屁眼儿!”王大贵偷偷笑:“你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刘老师老婆已经生了俩闺女,按照计划生育规定,她做了结扎手术不能再生孩子了。

刘老师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小孩子干的,可是查来查去查不到作案人,因为王大贵和别的孩子都死活不承认。于老师还把丑丑叫到办公室去过,那是刘老师的主意:“王大贵嘴硬,你去把丑丑叫来问问,这孩子老实会说实话。”丑丑来了,就跟于老师说:“王大贵被地里的长虫咬过,他不喜欢到地里去,入伏吃凉面的时候,他娘让他去摘黄瓜、豆角、洋柿子他都不去。”于老师想想丑丑说得有道理:“一个怕长虫的人,怎么愿意到番瓜地里去呢?”

其实,王大贵才不怕长虫呢,有的时候还捉了长虫当腰带扎呢!不过,王大贵觉得丑丑说他怕长虫是保护他,虽然有损英雄形象但也就没说什么。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王大贵自己觉得都是大人了。

丑丑和王大贵放了学,还是经常又去看新书房,房子已经盖完了,就差没有安装窗户。

转眼就快到教师节了,学校就组织搬迁的事儿。其实很简单,新的书房什么都有了,课桌、教具都是新的,就差窗户没装上,反正现在天也不冷,过段时间再装上。

教师节的头一天,丑丑他们就坐在明亮的教室里面了。新书房真漂亮啊,是红砖红瓦房,有5个教室、1个校长室、1个教师办公室,还有一个多功能室,可以打乒乓球、下棋。丑丑在教室里面抚摸着崭新的课桌,心里美滋滋的:“这里多好啊,什么都是新的,也不用怕鬼了。”教师节这天,丑丑他们7点就到新书房了,组织大家搞了一个简单的庆祝仪式,张校长说上级不让铺张。丑丑不明白什么是“铺张”。

搬到新书房第二个星期的一天,老师们又组织大家开会。学生们就互相打听:“什么事儿啊?”王水生的儿子王伯凯就说:“盖书房的钱不够了。”果然,张校长开始讲话了:“各位同学,我们现在以前搬到新的书房,但是由于今年遇到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原来的15万元建校费不够用了,现在不仅拖欠着建筑费,而且安装窗户的钱也没有,这就需要各家继续捐资助学,这次是每口人15块钱。”

回到班里,丑丑问于老师:“通货膨胀是什么东西?”于老师说:“就是东西贵了,涨价钱了。”丑丑就明白了,晚上可以告诉铁匠,因为通货膨胀盖新书房的钱不够了。丑丑和王大贵回家的路上,村里的大喇叭又在广播,王水生在说盖新书房钱不够的事儿。铁匠或许听到广播了,见了丑丑就叹气,丑丑说:“爷爷,赶紧卖东西吧,老师说每个人还要集资15块钱,咱家45块啊。”铁匠骂道:“卖他娘个头啊,家里哪还有值钱的东西?老了老了,自己没人养老,还要养活你这个王八羔子。”

这一次,村里有很多人家不交钱。他们不是没有钱,是不相信钱花光了,有的人甚至写联名信上访。那天,王晋华他爷就来找铁匠,要他在联名信上签名,铁匠说:“我不会写字,签什么名,按个手印行。”丑丑在旁边,就说:“我替你签。”那人就拿纸过来,丑丑就在一大片人名的后面写上了:“爷爷”,那人看都没看,拿着就走了。丑丑就一个人在那里坏笑:这一次不错,让你王晋华叫我“喜之郎”。过了半月,村里把写联名信的都叫去开会,就是没有叫铁匠。王晋华他爷就不服:“铁匠也签名了,怎么不叫他?”王水生说:“联名信上没有他的名字,你唬谁!”

铁匠事后知道了原委,夸丑丑聪明。

丑丑家实在没钱了,于老师已经把丑丑叫到办公室8次了,丑丑说:“于老师,俺家真的没钱了,俺爷爷又病了。”于老师的脸现在也像同学王小嘴家里那头毛驴的脸了。

树上的叶子先是变黄了,后来被风一吹就落到地上了。地里的水萝卜、青萝卜、胡萝卜、大白菜都收到家里了,只有大葱还留在那里,因为大葱最抗冻。清水河的芦苇也被割了,清水河现在望上去空荡荡地,已经听不到苇喳子鸟的叫声了。同学们穿上棉袄了,同学们穿着棉袄还觉得冷,因为书房的窗户还是没有安上。丑丑坐在教室北边的窗户口下,冷风嗖嗖地往里灌,那风扑在脸上就像用柳条抽打着,几天的功夫,丑丑的脸就冻紫了。过了半个多月,丑丑的手就冻破了,破了的地方回到家里就痒痒,就淌黄水。上课的时候丑丑就说:“于老师,我冷。”于老师就黑着脸说:“谁不冷啊,都是你们不交钱,到现在窗户也安不上!”丑丑就很想念用坟砖盖的老书房了,尽管课桌是棺材板儿的,尽管有鬼哭的声音,但是那里不冷。

这一天,丑丑和很多同学被叫多功能室开会,张校长说:“你们赶紧让家里交钱,就是因为你们,到现在书房连窗户都没有。村里决定:“谁也不交钱,谁家的孩子就不用来上学了。你们现在回家,什么时候把钱交到村里,什么时候回来上学。”

这天下午两点多,丑丑他们就离开书房了。这是丑丑上书房以来第一次没和王大贵一起回家,王大贵家里有钱,还能照常上书房。丑丑不想回家,不想看见铁匠对着他叹气,就自己到河坝上去了,走在河坝上很冷,丑丑就到河套里去了。很冷的风被河坝挡住了,河套里面很暖和,丑丑走累了,就坐下来。清水河已经结冰了,西斜的太阳照过来,河面上明晃晃的像一面大镜子。丑丑坐着坐着就又想娘了,丑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想娘了。“农用车把娘拉到哪里去了呢?”他问过铁匠,铁匠拍了他一下脑袋。他问过奶奶,奶奶给了他一个白眼。丑丑以后就不问他们了,丑丑就问自己,可是自己啥也不知道。

“我到北边儿找娘去吧,找到娘就有钱了,找到娘就可以上书房了。”丑丑站了来,来到村里中间柏油马路的时候,才觉得路上的风真大。丑丑的娘是坐着农用车往北走了,丑丑找娘就要沿着马路往北走,冬天的风都是从北边儿来的,迎着风走很冷,丑丑就缩着脖子。路上就有人问:“丑丑,不在书房念书,缩头乌龟似的做啥去?”丑丑不回答,丑丑现在是走在找娘的路上,找娘可是一件大事,丑丑要干一件大事了。

走出村里以后,风更大了,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有了一个十字路口,丑丑就不知道往哪走了。丑丑跑到路边的沟里,从书包里拿出纸笔,做了三个阄,分别写着:北、西、东。做好了扔在地上,丑丑就抓,他抓的是北,丑丑爬到路上来继续往北走。太阳慢慢掉下去了,风更大了,前面还是看不到村庄,丑丑开始害怕了。路上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人走过,一个个缩着脖子、夹着双腿,没命地骑。也有农用车经过,总会带着一阵风,丑丑甚至觉得这风会把他吹到沟里去。

一辆从北往南走的农用车经过以后,突然又停了下来。一个高高大大的人走过了:“丑丑,你这是上哪?”丑丑听出是王大贵他爷的声音,就说:“去找俺娘。”王大贵他爷就拉丑丑的胳膊:“快跟我回去,你知道你娘在哪里啊?”丑丑就坐在了王大贵家的农用车里,这里真暖和啊。丑丑是第一次坐农用车,丑丑以前只坐过拖拉机,拖拉机跑起来“突突”地响,不光是声音太大,还颠得人屁股疼。农用车真舒服,座子很软活,跑得飞快,动静也小。就这样,丑丑很快回到了家里。

这天晚上,王晋华和他爷来了,王晋华他爷已经知道上一次丑丑的恶作剧了。王晋华他爷对丑丑说:“你想不想上书房?要想上书房,就在这上面签名,写你自己的名字。”丑丑说:“我想。”王晋华他爷拿过一张纸来,说:“那你签名吧。”丑丑问:“那上面写的什么?”王晋华他爷念:

“尊敬的上级领导:

我们是秦城乡柳树岭小学的学生,去年我们村里每人集资100元,一共集资15万元建了一所新的学校。去年教师节的时候,学校的窗户还没安上,我们就搬到新学校上学了。9月份,村里让我们交第二次集资,每人30元。这一次,很多人为了抵制乱集资摊派没有交钱,也有的人因为家庭贫穷交不起钱。今年1月9日,村里和学校通知不许家里没有交钱的学生上学了。针对他们的粗暴做法,我们强烈要求:

第一:还给我们读书的权利。不让我们上学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

第二:尽快把学校的窗户安上,现在是一月份了,很多同学都冻感冒了。

第三:希望上级部门查清集资款的用途。”

接着,王晋华他爷念了一大串孩子的名字。丑丑问:“学校不是今年建的吗?怎么是去年了?”王晋华他爷说:“你说的是阴历,我说的是阳历,现在阳历年已经过了,建学校就是去年的事情了。”丑丑说:“我明白了,我签名。”王晋华在旁边说:“丑丑不要捣鬼,不要写喜之郎。”王晋华他爷问:“丑丑不是叫张国栋吗?什么喜之郎。”王晋华就笑:“那是他的外号。”

过了3天,书房里就通知丑丑可以回去念书了。于老师对丑丑说:“小小年纪,也学会写告状信了!”丑丑坐在书房里,虽然挨了老师的训,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现在书房有了窗户了,这里真暖和,就像王大贵他爷的农用车里面一样暖和了。

这一节课上的是二年级语文,于老师正在黑板上板书,丑丑举手:“老师,屋顶上有动静。”于老师头也没回:“什么动静,是刮风,好好上课。”王晋华也举手了:“于老师,屋顶上是有动静,有土掉下来了,落在课本上了。”王小嘴也嚷嚷:“屋顶上咯吱咯吱响。”于老师仔细一听,果然有动静,就大叫:“同学们,赶紧往外跑。”学生们抓起书包就跑,班子个子最高、坐在最后面的于明亮书包也没拿,就往外冲。丑丑虽然坐在前排,但是在北边靠近窗户的地方,出来也不方便,刚跑到讲台前就被凳子绊倒了。这时候,屋顶有一根檩条已经断了,瓦片哗哗往下掉,于明亮他们几个刚迈出屋,房顶就轰地掉下来了。

看着学生们跑出来了,于老师松了一口气。

突然,教室里传来一声尖利地喊叫:“娘!”

于老师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坏了!丑丑还没出来!

(本篇收录于作者《远去的太行》短篇小说作品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图片摄影,Jordan Whitt)

后记

《丑丑的书房》是一篇旧作,拿出来慢慢打磨、保养,是否会包浆,不好说。我的小说,大多是描写几十年前农村的各种生活冲突、矛盾,萃取生命中那最本真的烟火气。

先说一说我们的村子,它坐落在一条小河的南边。河水清澈、平缓,芦苇摇曳,蒲草碧绿,苇莺飞翔,我常常流连往返于这样的景致中。所以,在小说中我把这条河流叫做清水河。河边有很多柳树,初春时节,柳树就冒出嫩绿的小芽,直到初冬,它才开始落叶。戴柳帽,吹柳笛,便是一个诗意的童年。因此,我把小说中的村子叫做“柳树岭村”。我的系列农村题材短篇小说的故事,都是在这里发生的。

再说一说丑丑,他是我的后辈,生活在刚刚解决了温饱,慢慢走向富裕的时代。变革的大潮中,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因为村集体收入很少,会有各种集资,农民负担很重,农村生活充满艰辛。幼年丧父,家境贫寒,丑丑经历了人生初年的艰苦磨难。小说的结尾,留了一个悬念。丑丑是死了,还是受伤了,我不想说,大家去猜吧。

丑丑的童年不是我的童年,却与我的童年交织。这个连接点,便是坟砖的教室,棺材板课桌。身处其中,你才能体味生活的无情、无奈。

作家刘太义点评:

这篇以平静的,诙谐中带着有些沉重的语言叙述的小说,不仅仅讲述了丑丑上学的故事,它更是一本童年的纪念册。小说以丑丑上书房为主线,贯穿了他在这个村里的交往,生活状态,社会现象。父亲的死,母亲的改嫁失联,爷爷家里的生活艰难,村干部们的贪婪,玩伴们的恶作剧,一齐作用在他身上。家庭的贫穷,对母亲的思念,旧教室的阴森,让他遭受了一重又一重的压抑。唯有少许的快乐就是和玩伴之间的纯真和恶作剧。丑丑的童年有些悲凉,凑钱的艰难,旧教室的鬼哭,两次出现的聚福楼大酒店,多次出现的农用车,都似乎在暗喻着丑丑的孤独与无助。一路读来,让人生出深深的同情和唏嘘。丑丑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小说以孩子的视角来分析辨别这个世界,对美好的向往只是从原始的纯真的心理去感受一切。这样更增加了读者的痛感。例如,他虽然没有电视看了,但总归不会让老师叫到办公室挨训了,心里就会感到高兴。虽然遭受了诸多一个孩子不该遭受的东西,但他的内心依然是快乐的。这是小说隐性地表达对美好的向往。

作品以平静的语言,孩子的视角,多点的材料组织,以及思想,神态,对话的丰满,还原了一幅农村生活的原画面,并不让人觉得庞杂,反而有一种偶尔含着眼泪的笑意。在作品中那些玩伴场景中我也看到了我的童年,这也是和丑丑同样命运的孩子共同的童年。这是一篇童年的思想的告白和烙印。

我认为小说出现了两次高潮,第一次就是丑丑离家出走,这是丑丑在生活中经历的一次精神磨难。第二次是结尾,教室坍塌,是丑丑在上学中发生的大事,也揭示了村干部和校长的腐败。其实作品到了中部已经预示了结局,从村干部和校长从酒店出来的那个时候就预示了新教室的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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